《榕树与纸飞机》[短完]

慕川霖:

00.


 


请问你曾经在这里见到过王源吗。


 


01.


 


我叫王俊凯。


我出生在这个宁静的小镇,也是在这里平安快乐地一日日成长起来。至少在我十岁以前,是这样的。


在我住的巷子尽头有一棵老榕树,听妈妈说,它已经活了几百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时常在晚饭后和父母一起坐在树下乘凉。那个时间巷子里的其他人都选择去了巷口,因为那里会比较热闹些。巷尾并没有人家,或许是嫌那一隅太过阴凉潮湿,嫌这棵老榕树遮挡了所有的光线。


所以那时榕树下的静谧便独属于我们一家。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画面,但那种当我倚在爸爸钉做的木椅上时似乎已经淹没了整颗心脏的满足感,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


在我九岁那年,爸爸去了T市打工,要一年才可以回家一次。临行前,妈妈一边帮爸爸收拾行李,一边沉默着掉眼泪。我当时不太懂一年的长短概念,认为不过就是一个春秋冬夏,不过就是我自己再长高个一两公分。但我也是很难过的,就跟着妈妈一起哭。


爸爸看得心里发紧,便俯身抱起我,同时将妈妈揽进臂膀。我记得他语气坚定地对我们说:“到那里以后我一定努力赚钱,到时候把你们两个都接过去,咱们一起过好日子。”


那时我和妈妈都相信他,相信他一定会说到做到。可是一年过去了,爸爸回来的时候,却和妈妈一起去了民政局。后来妈妈是自己回来的,手里拿着一个紫红色的小本子。


于是,一年又一年,一个春秋冬夏接着另一个春秋冬夏,我长高了很多个一两公分。而爸爸,却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听到巷口住的刘婆婆和赵婆婆她们偷偷议论说,爸爸娶了T市的一位千金小姐,做了倒插门,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的脚步顿在巷口,险些掉了手里的酱油瓶。刘婆婆扭过头来看到了我,咧开嘴尴尬地笑,憋了半天才开口道:“婆婆老糊涂,脑子不清楚……方才那是胡言乱语呢。”


她身旁的另外几个人忙附和道:“嵩嵩,乖娃娃,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我不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初秋的风忽地从巷尾吹到巷口,我的身子微微颤抖。我想我可能是有些冷。


 


 


妈妈每个月都会从邮局取回一个信封,那里面是一小叠崭新的红色钞票,我知道那是爸爸寄来的。但妈妈从来没有动过那里面的一分钱。她把爸爸寄来的所有的钱都存进了银行,然后依旧每天骑着老旧的自行车到厂子里做工,依旧每晚绣十字绣直到深夜。她也没有再嫁,我知道,她是怕我受苦。


我很努力地学习,从来不去补课班但成绩始终是班级里的第一名。我总在想着,我以后一定要有出息,然后和妈妈一起去城市里生活,我们要过得比爸爸还要好。我一定不会像爸爸那样违背承诺,我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劲儿是像了妈妈,所以我一定说到做到。


可是妈妈却没有等到我履行承诺的那一天。她本就体弱多病,再加上常年的过度劳累,她的身体终于在我高一那年毫无预兆地垮掉了。她躺在家里的床上,固执地不肯去医院,即使最后我哭着跪下来求她。


或许是她早已去过了,得到了一个糟糕的结果。又或许,她清楚自己的病情已经无力回天。而这一切终究只是我的猜测,也将永远成为妈妈的秘密。


一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她交给了我两张银行卡。一张存着她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一张存着爸爸寄来的钱。


她对我说:“妈妈攒下的钱足够供你到大学,在那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了。你爸爸给的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我的嵩嵩……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不要生病。”


她走得那天,情绪格外平静。捧着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时候,是一个空气潮湿的傍晚。


我看到老榕树下散落了一地的叶子。


 


02.


 


高三那年,我遇见了王源。


那一天,我正推着家里那辆老旧的自行车经过教学楼,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去旧书摊卖几套二手的卷子。


悄无声息地,一架纸飞机自我头顶旋转落下。在暮色苍茫里划出一道看不见的痕迹以后,那个苍白小巧的纸质机身不偏不倚地砸进了我的车筐。


我停下脚步,从车筐里拿起了它。


这架纸飞机折得并不好。折痕很浅,一看就是敷衍了事,亦或是并无兴致。


我缓缓地将它展开。


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四个清秀苍劲的字:


“不想生病。”


我忽地就想起了妈妈,想起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掀动苍白的嘴唇反复地叮嘱我,千万千万不要生病。


似乎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突然就想抬起头来看一看,想循着这纸飞机飞下的轨迹看一看。


于是,我看到了正站在二楼一扇窗后的王源。


彼时他穿着和我一样的蓝白相间的校服,双手搭在窗沿上。月光下他的皮肤白皙得透明,一双杏眼波澜不惊,安静地向我看来。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彼此缄默,可谁也没觉得有何不可。


终于,他的嘴角向上微微翘起,伸出蜷曲着的纤长的五指,缓缓地向我摆了摆手。


我也笑,露出了多年未露的虎牙,也缓缓地向他摆了摆手。我从背后的书包里摸索着拿出一支笔,在他的那行字下面写道:


“去看医生,好好吃药。”


然后,我按照原来的折痕将那张纸重新折回了纸飞机,将它放在了教学楼下的花坛边上。


我又抬头看了看他。他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微风拂起他的发丝,使他显得干净而瘦弱,好看得像是一幅画。


我吸了吸鼻子,推着车子继续向前走去。耽搁了几分钟,也不知道旧书摊的那位老大爷收摊了没有。


第二天,当我再次推着自行车经过教学楼时,又是一架纸飞机从天而降。只是这一次,它没有那样刚好地落入我的车筐,而是坠落在我的脚边。


我弯下腰捡起它,仰起头向昨天那扇窗户望去。


果不其然,王源就站在那里。他咬着下唇,无辜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就好像今天纸飞机坠落在我身旁还和昨天一样纯属偶然。


我冲他笑了笑,低下头展开那张纸。


只见上面用同样的黑色墨水写着同样清秀苍劲的字体,只是内容和昨天不太一样:


“你好,我叫王源。”


我从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支提前准备好的笔,在那行字下面郑重其事地写道:


“王俊凯。”


我以为我终究只会是自己一个人,孑然一身走过所有的荒芜与寒冷。我以为我的存在于别人而言永远无关紧要,也永远无人问津。


你可能并不知道,我曾在心底里无数次地为此咆哮。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牵扯得疼痛难耐。


所以,茫茫人海中遇见你,我何其荣幸。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03.


 


第三天,我没有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地点里见到王源。


当我推着车子故作镇静地快步走到教学楼前时,二楼的那扇窗后并没有王源的身影。


我有些沮丧,但转念又笑起自己的荒唐——我竟然在期待着些什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去从别人那里期待些什么。我能依靠的,如今只有我自己。


无论是纸飞机亦或是掷出纸飞机的王源,都注定只会是我生命里一个匆匆成虚影的曾经。可我又在不甘些什么呢,又在奢求些、渴望些什么呢。


我推着车子挪动脚步,步子有些拖沓沉重。我攥紧车把,直攥得指节微微泛白,直攥得手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汹涌的人潮从我的身边不断走过,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挣扎,也没有人知晓我内心没由来的歇斯底里。他们说着笑着,我只觉得喧嚣不已。


出了校门我便骑上车子,结果只堪堪骑了几米我便意识到——车胎没气了。我只得跳下车子,认命地推着它步行回家。


我静静地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身后由嘈杂归于宁静,我终于到了巷口。望着浓重的夜色,我叹了一口气,推着车子复又向巷子深处走去。


由大路进入小巷,空间变得狭窄悠长,所以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清晰起来。于是我开始注意到身后存在了一路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也并没有在意,想这可能是巷子里谁家的孩子又贪玩晚归,怕声响太大惊动了父母吧。


直到一个带着几分试探、几分迟疑的声音穿透宁静的夜晚、携着几缕湿热的气流自我身后传来——


“王俊凯?”


闻声,我在家门前顿住脚步,拿着钥匙的手也滞在身侧。这是我所陌生的声音,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它清澈而干净,就像是浮在溪流间的一叶薄荷。


“王俊凯吗?”


见我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声,那声音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轻快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我身后不到一米的距离内戛然而止。


我停好车子转过身来,看到了背着双肩包气喘吁吁的王源。他穿着宽大的校服,星星一样的瞳孔直直向我看来。


“是我。”我笑着走近他,抬手理顺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王源……这么晚跟着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啊……其实我爷爷家就在旁边的那条巷子里,我也是顺路。”王源舔了舔嘴唇,“是这样的,我没有车子,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很久……你可不可以载我?”


门灯清冷的光线下,王源的眼神格外真挚动人。但我总觉得他并不只是在请求我载他,而仿佛是洞悉了我和他相似的情绪,在寻找一个让我们得以成为涸辙之鲋的说辞。


“好。”我缓慢而慎重地点头,“从明天开始,我载你。”


我说得一字一顿,像是在许下什么承诺,像是一载就会是一生。


“那明早我在巷口等你。”他笑容明媚,向后退了几步,忽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架纸飞机,丢到了我身前的地面上,“我回去了。”


言毕,他转身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身后的书包上下颠簸着,他转眼便消失在了巷口。


我俯身捡起那架纸飞机。


嗯,这次折得比起前两次要好上一些了。看来是认真研究了我折的纸飞机,还从中取了点经。


展开那张纸,借着门灯的光线,我看到那上面写道:


“对不起,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你的故事。”


“作为交换,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


傻子,我哪里有什么故事。如今你听到的只是别人的议论纷纷与背后指点,而你却单纯地把那些当作是恻隐之心。别担心我,那些都是生长要经历的疼痛,就像即将在荆棘里开出的花。


我在被抛弃与被舍离间生存,我在穷困潦倒与孤独无依间长大,才会变得更加无坚不摧,才能撑起我的过去一步步地走向未知的以后。


我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衬衫胸口的口袋里。


我望见巷尾老榕树深绿色的叶子又开始有些泛黄。


可我却开始有些不冷了。


 


04.


 


我用家里的打气筒给车胎打满了气,紧了紧后座的螺丝,又细致地将车子擦拭了一遍。虽然它已经很老很旧,有些地方也开始掉漆,但妈妈和我一直将它保持得干干净净。


王源就是侧坐在它的后座上,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襟,和着耳边呼啸的风,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还记得,他的声线平稳,声音却干涩落寞:


“我本来在T市里读书,但我想来这里呆上两个月,因为我想在这里多陪一陪爷爷。”


“爷爷前些年是因为念旧不愿意离开这里,谁知道这几年他的身体愈发不好,经不住折腾,就更不能去T市了。”


“我……生病了。爷爷不能赶去看我,特别地着急。”


“我不想做手术,我想先来看一看爷爷。因为听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几率不是很大。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一个急刹车,停在了王源爷爷家的巷口。


“你生了什么病?”


我没有转身,望着漆黑的前路哑着喉咙问他。


他没有作声。


僵持了几秒,就在我即将转过身去看他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他的头抵在了我的脊背上。他攥着我衣襟的手指有些颤抖,连着他的声音也有几分哽咽。他故作轻松地回答我:


“脑癌啊。”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残忍。不然为什么总是会存在着一些不幸的人。他们明明深爱着这个世界,满心地缱绻与希冀,却依然被毫不留情地推下万丈谷底。


就比如,我和王源。


没关系,我载你。在以后的两个月里,无论是清晨还是日落,无论是繁星漫天亦或是无边黑夜,我都陪着你走下去。


 


 


王源也读高三,但我在一楼,他在二楼。每天当我从车棚里取出自行车再推到教学楼下的时候,他刚好从楼门里蹦蹦哒哒地跑出来。


只是有那么几次,不是这样的。


王源第一次迟到的时候,我跑到他的班级里去找他。推开教室的门,里面的灯还没有关,却早已空空如也。我看到穿着宽大校服的王源就趴在他靠窗的座位上,像是睡着一般,窗帘席卷着秋风捊了他满身的桂香。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推了推他,他没有醒。我瞬间就红了眼眶。因为我想起他某天曾对我说过:


“我生病以后有时就会突然昏睡过去,要好久好久才会醒,叫是叫不醒的。”


他班级的人大抵都以为他是在贪睡,都以为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醒来。那么倘若我没有来寻他,他这副瘦弱的身子骨该会在这微凉的夜风中待上多久。一刹那间,我的胸腔里充斥着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我知道——那是心疼。


那天,我把车子重新停回车棚,背起王源一步一步向着我们的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终安静地伏在我的背上,全身都软塌塌的,像是没有知觉。我甚至听不真切他的呼吸。他轻得就像一架纸飞机,恨不得下一秒就会从我的背上飞走。


我一步一步向前,缓慢而沉稳地走着。我看着道路两旁的小店一家家打烊,看着街边的人家一家家熄灭灯火,看着旧书摊的老大爷骑着三轮车经过,看着刘婆婆的孙子满脸通红地狂奔回家。


而我始终没有加快步伐,因为我怕惊扰了我背后的少年安静的梦。他的梦一定很美好很纯粹,就如同他一般,只看到这个世界的响晴,而忘却了自己正置身于怎样的风雨里。


一阵风袭来,猝不及防地晕开我眼角的湿润。


王源,即使两个月以后你就要离开这个小镇,即使两个月以后我们就要分离,即使你可能不会再回来。


我却大概对你产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情感。不是同情,也不是惺惺相惜。


对不起,我喜欢你。


 


05.


 


一次周末,我和王源约好了一起去学校的天台。我此前从未去过。但听他说,从那里的角度看,天空格外湛蓝。


那时我刚刚去附近的工厂里做了几个小时的搬运工,赶到天台的时候额上的薄汗还未褪去。


那天我穿了一件爸爸早年的藏蓝色衬衫,王源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连帽外套。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一动不动地立在栏杆后。从我那里看,他几乎就要和他身前的天空融在一起,就像是其中的一抹纯白色的流云。


后来,我们人手一瓶橘子汽水,倚着栏杆半躺了下来。午后的风迎面吹来,我们肩膀抵着肩膀,宁静惬意。


我喝了一大口汽水含在口中,闭上了眼睛,感受二氧化碳在我的口腔中不安分地作响。


忽地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王俊凯……你大学想去哪里?”


我沉吟了半晌:“还没想好,但我一定不会去T市。”


因为爸爸就在那个城市里,他如今正和他的妻子女儿幸福地生活在那里。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开始在心底对那个地方进行强烈地排斥和拒绝。


“哦,这样啊。”王源点了点头,“没关系,万一我的手术成功了,我回来找你就是了。”


我一愣。原来王源是希望以后我能考去他所在的城市。


但T市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心结一样。一个系了八年的心结,早已杂乱作一团。而我又天性固执,一时间无法轻易地解开。


“什么时候做手术?”


我咽了口唾沫,瞥见王源强颜欢笑的脸,胸腔里有些闷闷地难受。


“快了。”他站起身来,趴在栏杆上,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回去以后很快就会做了。”


“我们……我们可以一起考去别的城市,比如……”


我也站起身来,趴在他身侧的栏杆上。


“我没有办法参加高考。”他扭过头来笑道,“我有可能醒不过来,即使醒过来也不会痊愈得那么快。”


他又说:“真的不要紧,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去T市的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雷区,我本不想踩。只是……只是,我快要走了。”


那时我们已经相处了一个多月。我知道,再有半个多月,王源就要踏上回T市的火车。我自然没有办法跟去,因为我要留在这个小镇里读书,我要继续守着妈妈的期望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然后有朝一日替她把钱如数还给爸爸。


可我同样知道,那一刻王源对我说出那些话,是抱着一种将死的心情。而我们,都不愿与对方后会无期。


“你想不想折纸飞机。”王源用手肘戳了戳抿紧嘴唇沉默不语的我,扯出一个好看的微笑,“好久都没折了。”


最后,我们在学校的制高点放飞了各自的纸飞机。当时我们背靠背地在折飞机的纸上写了字,谁也不知道对方写了些什么。


我的飞机飞得很高很远,穿透黄昏飞向雁群,在落日余晖里渐渐模糊了身影。而王源折飞机的技术却依旧没有太大的长进,他的飞机不久便直直坠落,看方向应该是落进了花坛里。


“可能是……我的愿望实现不了了吧。”


他弯下腰收拾着纸和笔,自嘲地笑笑。


我将瓶中余下的汽水一饮而尽,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不再舒服。


恍然间,我觉得我放飞的那架纸飞机就像王源一样,一旦离开便再也无迹可寻。它倏地经过我和他人的世界,无声无息,也无法桎梏。


而我就像那棵深居在巷尾几百年的老榕树,枝叶间藏满了心事,树根深埋于地下,固执成了一道光景。


你说你的愿望无法实现。


而我的愿望,也注定是妄想。


 


06.


 


下了天台以后,我和王源去了离家很近的一个煮面的小摊。虽然小摊是露天的,但是盛装在白色瓷碗里的面条看起来很干净,而且我和王源都很喜欢那家小面的味道。


我吃得比较快,所以决定去街对面买一个烤红薯来给王源吃。我现在的确很穷,但我真的很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王源塞了满嘴的面条,鼓着脸颊按住正要起身的我,拼命地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他不想吃。


我笑,拍了拍他搭在我手臂上的手:“没关系,我今天挣了钱的。等你回T市以后就很难再吃到了。”


他突然安静下来,默默地收回了手。他把头压得低低的继续吃面,一张脸快要埋进面碗里。我知道他一定是又在难过了。


等到我捧着包好的烤红薯走向面摊时,看到王源的周围站着三个人。


好像是因为王源伸出的腿不小心绊倒了其中的一个,触到了他们极低的怒点。我认识他们,他们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地痞无赖,镇上几乎人人避而远之。


为首的那个人扯起王源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拎起来。王源却无所畏惧,面色波澜不惊,不动声色地把还没吃完的半碗面扣到了对方的头上。


对方被淋得一缩脖子,骂了一句娘,冲着王源抬起了巴掌。我急忙冲过去,猛地推开了他。


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打架,可第一次就是和三个人。为了一条可笑的导火线,而且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但我还不算狼狈。我平时的确是只知道读书,但我时常在周末的时候去做苦力赚钱。常年累月,我的力气被磨练得特别大。所以在当时我虽然挨了好多个拳头,却和他们三个打了个平手。


早些年里,曾有无数个人无数次地在我的背后议论与指点,但我从未有过想和他们打上一架的冲动。我想,我是个读书人,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想,他们说的那些,不都是事实吗。


而这一次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愤怒,像一只发了疯的狮子,恶狠狠地冲向他们。我想,我要保护王源,我不能让他受到委屈。我想,这样的人凭什么用他的脏手去碰王源的衣领,他一点也不配。


王源几次想要冲进来帮我,但都被我拦了回去。直到有一次,混乱之中我没能顾及他。他被其中的一个人用力地推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他摔得很重,不知是摔到了哪里。我回过头来看他,只看到他平躺着,手臂无声息地坠到了地上,随即再一动未动。


他们三个见状都停下了动作,其中一个人对为首的那人说:“哥,我看咱们还是先撤吧,万一那小子摔死了咱们可就惹上麻烦了!”


他们逃得特别快,看起来像是我们赢了。然而,事实却是,我并没有保护好王源。


王源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面色比衣衫还要苍白。我走到他的身边,每一步都很无力。等到我颤抖着双腿蹲下身拉起他的手时,终于有温热咸湿的液体涌出眼眶。


“王源……摔到头了吗……”


我握紧他的手,拼命地压抑哽咽,让自己看起来还是那副无坚不摧的样子。但如今,面对毫无生气的王源,我所有的坚强都溃不成军。


就在这时,被我攥紧的那只手突然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我看向王源,正好对上他充满歉意的眸子。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坐起身来,咬了咬下唇:“我是装的……想要吓跑他们。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对不起对不起啊。我、我也不是故……”


话未说完,我已将他揽进怀里。


我长到这么大,早已经历过生离死别。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时妈妈虚弱地躺在我的面前,而我却束手无策。在妈妈离开以后,我发誓不要再让我所在乎的人受到任何伤害。此前在我的生命里并无这样一个人存在,而现在,我的心脏里有了王源。


我抬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他瘦弱的脊背,过了好久才沉声开口道:“没受伤就好。”


你有多瘦弱,就有多善良。而尘世太险恶——我只求你,安然无恙。


因为我过去常常在这里吃面,所以摊主婆婆认识我,也知道我是个好孩子。她拿着一把扫帚将摔碎的瓷碗碎片打扫干净,叹了口气,对我们说:“你们还饿不饿?反正今天婆婆的生意也被那几个混蛋给搅黄了,不然婆婆再给你们两个下碗面?”


王源你看,虽然在这个世界上依然险恶丛生,却也依然有着那么一些人,和你来自同样一个美好的世界。


对于他们和你的出现,我一直心存感念。我本并不坚强,是你们给了我单纯的力量,让我去爱、去勇敢。


即使这温暖稍纵即逝,像一颗苦心的糖,我也愿饱含热泪地接纳它。


 


07.


 


王源让我在巷尾的老榕树那里等他,他回他爷爷家去取药箱。


他说我家里的空气一定和他爷爷家的一样闷,他才不要去。他说他还没有去过老榕树下,那里的空气一定很清新。


我坐在爸爸钉的木椅上,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原来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木椅表面的油漆早已在风吹雨淋中渐渐消失,成了如今有几分粗糙和斑驳的样子。


从老榕树这里能一直看到巷口,从巷口也能一直看到老榕树这里。视角这样直来直去的,让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不妥。


于是我站起身,废了很大的力气把长椅搬到了相对晦暗的榕树另一侧。红色砖墙、树身和浓密的枝叶把那里围成了一个相对狭小但还算宽敞的隐蔽角落。


有些事情,我决定和王源讲。因为如果我再不说出来,就真的来不及了。结果如何我已不在意,只是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的心情。


王源匆匆赶来后望着空无一人的老榕树荫茫然了许久,直到我从树后露出半个身子,向他招了招手。


他捧着药箱在我身旁坐下,侧过头来定定地看我的脸,只一秒便红了眼眶。他纤长冰凉的手指攀上了我的嘴角,我知道那里正在向外渗血。


“没打过架还替别人出头,傻不傻。”他红着眼睛轻声埋怨我,随即用更轻的声音问我,“很疼吧?”


“不疼。”我笑出了虎牙,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疼。”


我拿过身边的烤红薯,把包在外面的纸袋打开来看:“只是……给你买的地瓜都摔烂了。”


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接过我手里的烤红薯看了看,抬起头对我笑:“一点都没脏,而且瓜瓤这样摔散了以后,吃起来会更方便。”


他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睁大眼睛点着头说好甜。然后他又捏起一块,送进了我的嘴里。他的指尖擦过我干燥的嘴唇,不经意间引起我心底的一阵悸动。


这是一种……曾经被女生挡住去路、收到字迹娟秀的情书时也从未产生过的悸动。


我抿起嘴唇,把手伸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架因为刚刚的厮打而变得皱巴巴的纸飞机——刚刚在天台上,我折了两架里面写着相同字句的、一模一样的纸飞机。


一架已被我掷出,不知去向哪里。而另一架,此刻被我递到了王源的手里。


“这个是……”


他放下烤红薯,拿着纸飞机抬眼看我,眼神里尽是困惑。


“王源。”我唤他的名字,喉咙有些发紧,“这是我的愿望。”


他眨了眨眼睛,咬起了下唇,垂下头缓缓展开那张纸。


我在上面写了两句话:


“我喜欢你。”


“COULD YOU LIKE ME?”


他忽地笑出声来,再抬起头看向我时已是满眼的泪光。


我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抬起手触上他的脸颊,替他擦拭泪水。可就是有液体不断地从他好看的杏眼里面流淌出来,于是我也不停地用指腹摩挲他湿润的面颊。


直到他凑上前来,吻上我干燥的嘴唇。


我尝到了眼泪的味道,也听到了自己砰然加速的心跳。


我沉默着环住他的身子,闭上了眼睛。我伸出一只手自他身后细细抚着他的头发,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吮了一下他的嘴唇。


老榕树的叶子落在了我们的肩头。


我喜欢你,喜欢到不敢触碰。


 


08.


 


我去了教学楼前的花坛,找到了王源那架坠落的纸飞机。


那时是凌晨三点,晨光熹微。我骑着自行车顶着浓重的雾气一路疾驰而来,就是为了找寻他失落的愿望。


既然我那般不切实际的愿望都可以实现,他的又为何不可。


我展开那张因潮湿而略显沉重的纸,只见上面写着两行熟悉的清秀苍劲的字:


“可以等我回来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


 


09.


 


王源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开始拼命地争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甚至在最后一周搬去了他爷爷家。


王源很喜欢吻我,每次接吻都不愿分开。但他始终都学不会换气,我怕他缺氧,怕这样会对他的大脑不好。


即使我每次也都沉溺其中。


我们接吻最多是在老榕树后的长椅上。我轻轻地抱住他,在清新的空气与斑驳的树影里吻他。王源的唇齿和老榕树下的空气一样清甜。


那棵老榕树见证了我和王源十八岁那年最纯粹而隐蔽的爱情。


后来王源告诉我,榕树的花语是“重要的回忆”。我想,我和王源就是彼此最最重要的、日后也不愿割舍的回忆吧。


王源又昏睡了几次,每次醒来时望见守在床边的我都会一脸的歉疚,说又浪费了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我安慰他:“能肆无忌惮地凝视你熟睡的样子,我很满足了。”


王源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睡在他爷爷家的一个小房间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


他窝在我的怀里,仰起脸一遍遍地吻我。直到最后,他的眼泪流满了我的脖颈。


我紧紧地抱住他,不厌其烦地回吻他、安抚他,在他耳边反复说着“我喜欢你”。


他突然停下来,睁大水汽氤氲的眼睛小声问我:“是喜欢,还是爱。”


我沉默了片刻以后回答他:“是爱。”


第二天,我独自一人送王源独自一人登上回T市的火车。我怕他会睡过站,他傻兮兮地告诉我他爸爸会去接他,叫我不要担心。


火车进站前,我在站台上拥挤的人群中将王源抱进了怀里。


我伏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我一直认为,以我现在的年纪和阅历,说那三个字会太浮夸。”


“但如果你想听……”


“我爱你。”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重重地点头。


我抚了抚他的背,接着说道:


“我去找到了你的纸飞机,也偷看了你的愿望……你可能真的无法实现它。”


“因为我不会等你……我会去找你。”


“王源,你要等我。”


他从我怀中抬起头来,满眼的惊喜。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痕,却突然笑得像个孩子。


“回去以后好好治疗……一定要醒过来。”


我抬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他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吸着发红的鼻子踏上火车,瘦弱的背影有些颤抖。


傻子,不要哭。


我总有一种预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请你,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等我去找你。


我说过,我骨子里的这股倔强劲儿是像了妈妈——


所以王源,我一定说到做到。


 


10.


 


在王源回去的第一个月里,我们时常联系。他会给我讲他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譬如主治医生好丑,或是护士一点都不温柔。


但就在某一天,像是被一分为二的线,我们的联系突然断了。


我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直到最后,机械冰冷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告知我“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想,他应该是去做手术了。


因为我记起他前一天语气委屈地告诉我他被剔成了光头,我安慰他,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他只笑,说他知道的,然后就什么也不愿再多说。


我想他是怕自己无法醒来,才会不敢在手术进行的前一天里和我好好作别,和我约定再见。


傻子,你一定要勇敢一点,一定要努力睁开眼睛。等你醒过来以后,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风尘仆仆地赶到你面前。而现在,我会陪着你一起勇敢。


勇敢到,在没有了你的消息以后依旧骑着老旧的自行车穿梭于学校、工厂和家,依旧时常登上天台放飞一架纸飞机,依旧偶尔坐在老榕树后的长椅上独自一人啃完一个摔得稀巴烂的烤红薯。


勇敢到,只有在夜里才会蜷在被子里哭。我本是一个吝惜眼泪的人,十岁以后遇见你以前我只在妈妈走时哭过。但是我很想你,想念到眼泪决堤。


高考进行得很顺利,我正常发挥,考了一个相当高的分数。我说过,我一直都是第一名。


王源的号码后来变成了空号。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醒来,是否还能记起我姓甚名谁。我有些慌,但却又莫名其妙地笃定——无论他是否醒来,也都一定在等我。


所以,我一定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地去找他。


在填写志愿的时候,我只填了T市排名前三的大学。班主任很诧异,她认为以我的分数完全可以去全国排在前几名的B大或者H大,而我却选择了稍稍逊色的T大。


我依旧固执地不肯更改,即使这一次我押上的是自己的未来。我做出的选择,也从来都不会后悔。


我并非一时冲动,亦或是因为感情而失去理智。我要和他在一起,关于这一点,我一直很清醒。为了这份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爱情,我也从来都是赴汤蹈火。


王源,我要去找你了。


我想你一定还在等着我。


我想我们都还记得——


初冬薄雾里,喧嚣的站台上,我们胸膛贴着胸膛。


那时我对你说,你要等我。


 


11.


 


我未曾料想到,和T大的录取通知书一起到来的,会是爸爸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尴尬地笑,故作亲切地唤着我的乳名“嵩嵩”,然后委婉地讲出了他的目的。


他快满九岁的女儿患上了再生性障碍贫血,如今有生命危险,必须尽快进行骨髓移植。他现在的妻子的血型不匹配,而他也因为高血压而无法进行移植。


于是他想起了我,想起了他八年未联系过的我。他想起他还有着一个八年未曾谋面的儿子,流淌着和他相同的血液。


他用近乎恳求的语气低声下气地请我救救他的女儿,救救这个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望着墙上妈妈的遗像,那个美丽的女人正浅笑吟吟地向我看来,竟像是在默许。我深呼吸,打断了爸爸喋喋不休的哀求:“好,我答应你。”


于是我提前登上了开往T市的火车,循着九个月前王源离开的轨迹。我的背包里贴着背部的里层装着一本手绘涂色本,是王源一页一页亲手涂好后送给我的。


绘本里面还夹着几样东西——一片老榕树的叶子、四张折痕纵横的纸。


那片叶子是一次我们接吻的时候落在王源头上的。彼时正值深秋,叶子都已开始转黄,而那一片却是深绿色的,叶肉也饱满挺实。于是我便把它留作了书签。


至于那四张纸——一张上面写了一句孩子气的“不想生病”,一张上面写了一句客套正经的“你好,我叫王源”,这两张是我从王源那里要来的。第三张表达了他愿意与我交换故事的心情,还有一张因为曾经的潮湿而有些褶皱,上面写着王源在天台上许下的愿望。


临行前我去和老榕树作了别,因为我即将奔赴远方。盛夏里,老榕树枝繁叶茂、绿烟升腾,又是一年好光景。


而我这棵固执的榕树,却终于要把枝叶伸向别处了。


 


12.


 


在T市第一医院里,我见到了爸爸。


他抹着发胶、夹着一个公文包、穿着一身西装、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赶来,来看望穿着病号服正在准备骨髓配型的我。


我躺在床上盯着他,脑海中恍惚间出现了那样一个男人——穿着藏蓝色的衬衫,清瘦高挑,长着一双和我相似的桃花眼,眼神清澈温和,眼尾微微上挑。那是八年前的爸爸。


而现在我面前的这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眼角下耷的男人,已不再是他。


他的那件一直被我认为最好看的藏蓝色衬衫,那件我曾穿着去天台见王源的衬衫,那件因为打架而被撕坏的衬衫,那件如今被我封锁在柜底的衬衫——他已不可能穿得上,将包裹着我的回忆永远地属于十八岁的我。


“嵩嵩。”他干咳一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你是个好孩子,你能答应救裳儿,爸爸很高兴。”


我垂眼不去看他,默不作声,像是没有听到他讲话。


因为我突然间想起妈妈曾经对我说起,她在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生男名凯,生女名裳。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因为“壮士凯旋,美人舞裳”。
她说,她读书少,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但就是很喜欢。
她说,学历比她高的爸爸当时也同意了她的这个想法。


我犹记得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满眼的幸福。


而爸爸的女儿,叫裳儿。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爸爸对妈妈还依稀存在着一种怀念。


见我不理会他讲话,爸爸干笑了一声,用手指有节奏地扣击起床头柜的顶部表面,摆出了一副倨傲的样子:“你也不要觉得很亏,就当是报恩。这么多年,尤其是你妈走了以后,要不是爸爸每个月寄钱养你……”


“王先生。”


我抬眼看他,语气冷漠,目光凛冽。如果说一分钟以前我在心底对这个男人还有着一丝温情,那么现在,面对他的这副态度,我只后悔自己刚才的动容。


“请你不要太自以为是。这八年,我们母子从未花过你的一分钱。”


我从枕头下面拿出那张银行卡,塞到了他的手里,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八年你从来都没有养过我,我是我妈养大的。我同意救你的女儿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妈……她一定希望我这样做。”


他看着手里的银行卡,皱起了眉头:“这……”


“分文未动,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妈怕你不寄钱给我们会愧疚,会生活得不踏实……你还真是糟践了她的一往情深。”


他张了张嘴,却再没能说出一个字。


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护士把我推出病房。从他的脸上,我看到的只有震惊,而无哪怕是一刹那的愧疚。


妈,你可能是嫁错了男人。


但所幸,你的儿子像了你,痛不欲生也情深不移。


 


 


配型成功以后,很快就进行了手术。尖利的针穿过皮肉刺进骨骼,真的很痛。但那时我在想,等这件事情结束了以后,我就可以去找王源了。


手术很成功,我听闻裳儿恢复得很好。能下床以后,我去看过她一次。她躺在病床上,苍白着脸对我笑,叫我“哥哥”。我也冲她笑,对她说:


“好好长大,孝敬爸妈。”


爸爸和他现在的妻子坐在一旁,望着床上拼命点头的小姑娘陷入沉默。


我有点羡慕裳儿。因为在我九岁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我的身边,而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无法好好地长大。


她是个好孩子,我希望她好好的。


因为她的眼神,像八年前的爸爸。


 


13.


 


王源以前对我讲过,他会在T市第一医院里做手术。


出院的那天,我去了脑科。我想去那里打探一下王源的消息,最起码我要知道他是否已经醒来。


但病案管理室里值班的医生告诉我,调取病人的病历需要出示病人的身份证以及当时就诊的病历号。而那些东西,我怎么会有。


于是我跑了三个楼层,问遍了所有我所遇到的医生和护士:


“请问你曾经在这里见到过王源吗。”


“他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很瘦,长得特别可爱。”


“大概半年前,他在这里做过手术。”


那些带着口罩的男男女女眯起眼睛打量我,而后一律友好地摇摇头。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找人找到医院里来,对他们来说也是鲜见的。


直到我遇到一个方脸浓眉的男医生。他想了几秒以后回答我:“是有这么一个病人,我是他的主治医生。”


他接着又告诉我:“他的手术很成功,第三天就醒过来了,现在已经出院有一段时间了。”


他醒了。醒了就好。


我不敢再奢求其他,知道他平安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救赎。自从和他失去联系,即使我依然故作坚强,却每日都活在惴惴不安里。我怕失去他,我怕我一路赶来却再也找不到他……怕得不能自已。


而现在纵然我依然不知道他在哪里,独自彳亍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我却终于有了底气。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就在某个地点安静地等待我,间或放飞一架写满了心愿的纸飞机。


他折纸飞机的技术依旧会以龟速长进,所以它们的结局都是坠落。那时他会很沮丧,以为他的愿望无法实现。希望他不要怕,因为我会帮他找到每一个失落的愿望,我会帮他实现每一个天真烂漫的梦想。


我望向窗外的天空,明媚而湛蓝。


一如那个午后的天台上他身前的画面。


而我的心像被淋上了橘子汽水,噼啪噼啪地,不停作响。


 


14.


 


上大学以后打工的时间就多了许多,我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妈妈的那张银行卡里的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起来。


只是有一天,我发现账户里转入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我看了一下那个数字,便了然是爸爸把我替妈妈还给他的钱重新打给了我。


那就只能等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还给他了,到时候以此为借口也好再去看望他。他的确无情无义,可我不像他,可他终究还是我的爸爸。


王源依旧杳无音信。


但我始终在寻找他,一刻也不敢停歇,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有时,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就会想,也许王源就在下一个街角。他会乖乖地等在那里,不左顾右盼也不会着急,我一出现就会笑着扑进我的怀里。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一路跋涉,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单薄的背影。


我也曾经遇到过和他极其相似的人。我横冲直撞地奔向那个人,空气在我耳边呼啸成了风,直到我扳过那人的肩膀,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局促地道歉,大口大口地喘气。恍然间发觉,原来我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久到我甚至模糊了他的样子。想到这里我的胸腔里又是一阵窒息,脑海里只剩下他依稀清晰的轮廓,明明灭灭。


傻子,捉迷藏的游戏并不好玩。


我有些难过,你可不可以出来抱一抱我。


 


15.


 


国庆七天,我回到了依旧宁静的小镇。再过一个月,我就有整整一年没有见到王源了。


我在小镇的街道上安步当车,走得很慢。旧书摊的老大爷认出了我,朝我眯了眯眼睛,复又低头摆弄罗列起他的旧书来。面摊的婆婆正拿着一块抹布收拾桌子,没有注意到我。烤红薯的香气钻入鼻孔,使我不免想起了一个摔得稀巴烂但却格外好吃的地瓜,想起了王源指尖的冰凉。


我拖着行李箱拐入巷口,隐约听到了刘婆婆训斥孙子的声音。走到家门口,我将行李箱倚在门边,径直走向了巷尾。


老榕树的叶子又开始掉落了。一片一片,划过深秋的萧瑟,散落了一地的光阴。而树身依旧岿然不动,也不去道别,只沉默着等待下一次相逢。


它承载了我太多的旧时光,却从未沧桑。我静静地看着它,像在凝视曾经树荫下的我自己。无论是苦涩还是甜蜜,我都已经走过,而它也统统记得。


忽的,我在满地的金黄中瞥见了一抹白色。我走过去,俯身拨开层层树叶,看到了一架纸飞机。


这架纸飞机折得并不好,折痕很浅,但折飞机的人却已经很用心。


我缓缓地将它展开,手指有些颤抖。


那张纸上写着两行清秀苍劲的字迹,熟悉到让我的眼眶一瞬间干涩得生疼:


“你看,最后还不是我来找你。”


“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指尖一片湿润。老榕树的叶子还在掉落,一片一片,不急不缓。但我的心里,正有什么东西生长起来,在久久的死寂之后。


“王俊凯?”


突然,一个带着几分欣喜、几分哽咽的声音穿透宁静的午后、携着几缕干冷的气流自我身后传来。


这是我所熟悉的声音,依旧清澈而干净,就像是浮在溪流间的一叶薄荷。


我挺直了脊背,用力攥紧手中的纸,一只手胡乱地抹着眼睛。可纸上那黑色的墨迹却还是随着“啪嗒”的一声晕染开来。


“王俊凯吗?”


见我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声,那声音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忙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我身后几米以外的距离内戛然而止。


我转身,整个身子像生了锈一样僵硬。


下一秒,我看到王源就站在半米开外,穿着那件纯白色的连帽外套。他红着眼睛看着我,喘得胸腔微微起伏。在他的手里,有一架纸飞机。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一如初见时那样,我们彼此缄默,可谁也没觉得有何不可。


终于,我眼角湿润地向他扯出了一个微笑,像从前一样傻里傻气地把虎牙露在外面。我极为缓慢地向他张开双臂,像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沙哑,我轻声说:


“王源,过来。”


他瘪了瘪嘴,一下子泪流满面。下一秒,他迈开步子,踩着一地的榕树叶向我跑来,用力地撞进我的怀里。


我收紧手臂,抱紧了他。那一瞬间,我心里五味杂陈,竟一时语塞。我想过千万种重逢,准备了无数种开场白,却在这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这一刻,我只想静静地抱住他。


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


 


16.


 


王源手术的前一天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和我通的电话。始料未及的是,在走回病房短短十几米的途中,他突然昏倒在地。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往急救室,自然无暇顾及他摔散在地上的手机。等他几天后醒来时,手机早已无迹可寻。不知是被当作垃圾清理了,还是被谁捡了去。


“你知道的,那个时候我脑子不好使,记不得你的手机号码。”


我们半躺在学校的天台上,人手一瓶橘子汽水。王源扭过头来,表情无辜地向我解释。


“暑假的时候我来找你,他们说你已经走了,我也没有打听到你的号码。你看你看,这次刚刚一放假我就来找你了。”


我无奈地笑着点头,抬手揉上他的头发。只半年多的时间,他的头发就和以前一样长了。没能看到他光头时的样子,我感到有些遗憾。


从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记住他此后生命里的每一种样子。喜怒哀乐,装乖耍帅,无一例外,我都喜欢。


我的手继续在他的头上摩挲,指尖忽的触到一出凸起——那是一道不短的疤痕。我心疼得厉害,把他的身子揽进了怀里。


“喂……你不要这么难过,我不疼,当时是打了麻药的。”


他见我不再笑,伸手戳了戳我的脸,笑得人畜无害。


“纸飞机上写了什么?”我低头问他。 


 “啊?”他眨了眨眼睛,话题的突然转变让他有些发愣。


“刚刚你去老榕树的时候手里拿着的那架纸飞机上写了什么?”我解释道,同时笑起他的迷糊。


“噢……你说这个啊。”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架纸飞机,递到我的手上。


那上面写了很长的一段话:


“为什么我还是折不好纸飞机?


飞得一点都不远。


还好以后我放飞的每一架纸飞机都会飞向你。


但你还是要好好地教教我怎样才能让它飞得更远。


这样即使以后我们离得再远,我也可以让它飞到你的身边。


我就不会再和你走散。


但在此之前,王俊凯,你能不能先出现。”


我凑上前去吻他,他乖乖地闭上眼睛。


橘子汽水的味道在我们彼此的舌尖缭绕。


而我们手中的橘子汽水早已洒了一地。


我拥着他,轻轻托起他的后脑,指尖摩挲着他脑后那道细长的疤痕。


夕阳湮没,暮色消隐,而我却终于找回了全世界。


 


17.


 


王源在T市复读高三。


于次年夏,考入T大。


 


18.


 


我曾听过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和过程已不重要。


你只需知道故事的结局是——


纸飞机不再无所依傍。


榕树将枝叶伸向远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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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1.6w字。
《风筝与白衬衫》姊妹篇。(阅读请戳tag“KR苦糖”)
如果你读到了这里,那么首先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肯耐心地读完这个故事。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个故事已经超越了我自己,变得有了生命和情感,到最后是它自己完成了它自己。其次,它的情节很平淡也很常见,我的文笔又真的很拙劣,我要郑重地谢谢你的包容。
最后,这里阿慕,请多指教。【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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